时44岁的乐清市某机关司机王界银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因患坏死性胰腺炎被送到上海某医院急救,尚处于危险期。
大他10岁的哥哥一直守在病房,忧心忡忡望着弟弟,几番欲语又止。如果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总不能让他带着身世之谜……终于他招手把弟媳妇叫到门外,吞吞吐吐告诉她:界银不是妈的亲生儿子。
弟媳妇万分惊讶,不知此事从何说起。这话是真的吗?
哥哥颔首。都这时候了,能瞎说吗?
界银正在危险中,告诉他真相,无疑将加剧病情;不说,又于心不忍。她和哥哥处于两难之中。
王界银终于捱过了危险期。
病愈回温。王界银在家休养,妻子终于忍不住把心中憋了好久的这事透给丈夫。界银如五雷轰顶,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不曾对身世有过丝毫怀疑。
几十年来母子相依为命的情景,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
他们一家原是上海人。19岁那年,他曾报名应征入伍,妈死活不答应。稍后不久他到温州插队落户,妈二话没说,收拾了家当,告别丈夫和大儿子,跟着他下来照顾他的起居。生活再艰苦,母子俩也要厮守在一起。吃苦耐劳、深得贫下中农赏识的王界银次年便被推荐上学。毕业后分配回温,结婚生子。之后,父亲也从上海过来,一家人得以团聚。母亲把这一生所有的希冀都维系在他的身上。
他不明白唯一的哥哥为什么要这么说话,肯定事出有因。哥哥来电说,以前说的事是我一时糊涂,不要往心里去。你是我唯一的亲弟弟。话音中透着不尽的懊悔。王界银不动声色,诺诺应允。为避免年届古稀的妈妈操心,他悄声嘱咐妻子不要声张。但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他决心揭开谜底。
母亲的身子骨已一天不如一天。过年掸新时,王界银打开母亲的衣橱整理母亲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他忽然看见了包在里面的一张淡黄色道林纸,上有竖排的繁体字:《收养子女公证书》!被收养人胡绍华,男四岁。……拟更改姓名为王界银……上海市第一公证处,一九五五年十月廿六日。
王界银五内俱焚,泪如雨下。母亲,果真瞒了他整整40年!
二
记下生身父母的姓名地址,他把纸折起藏好,也把40年的秘密藏进了心口。他不想让妈受任何打击。40年来,他非常孝敬父母,是邻里有名的大孝子。父亲已于1991年76岁时去世。妈患有肠粘连,长年吃素,身体瘦得只有30多公斤。不管家庭负担多重,他总是为母亲四处寻医问药,每次出差回来,总要带回一些素糕之类的食品,先到母亲处问候,然后才与妻儿团聚。贤惠的妻也深深体谅他的苦心,只是年幼的儿女噘起了嘴,嗔怪爸“偏心”。妈年纪大了,一天比一天难伺候,一小碗饭,舀满了嫌太多,舀浅了嫌太少,吃慢了嫌太冷,为一碗饭,他往往要起坐三趟。那年听人说吃黑米补血,他跑遍全城四下寻找,终于在华侨饭店边上的一间店里找到,像见了宝,买了2公斤匆匆赶回家煮好捧到妈手里。
儿是娘的心头肉。近来,老人察觉到什么似的,脾气一天大似一天,越来越爱猜疑,好几次旁敲侧击地试探儿子,银啊,我待你好不好?
好啊。妈,怎么忽然说起这话?你别多想了。
有谁说你不是妈亲生的吗?
没有。妈,别说我是你亲生的,就算不是亲生的,也没关系的。你别多考虑了。
是啊是啊,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喽。她想说什么又支支吾吾,起身在房内四下摸索,想找什么东西,袖着手愣了半晌,又颓然坐下,似想不起放在哪儿了。
母亲忘记了什么,王界银却什么也忘不了。薄薄的一张纸,压在他的心头竟如铅块般沉重。他悄悄取出公证书,几番展读,几番垂泪。他要寻到自己的生身父母。这念头欲罢不能,挥之不去,且一天比一天强烈。
他拨通上海哥哥家的电话。哥,托你办件事,帮我找到我的亲爹妈!
话筒里,平素很疼弟弟的哥哥语气颇为懊恼。小弟,这是什么意思,哥对你不好吗?你说,我们哪儿对你不好,要找生身父母去?
哥,你别误会。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想找生身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他们尚在人世,肯定已经年迈,你帮我找一下,也让我见上一面,尽尽孝道。
拗不过弟弟反复要求,嫂子终于勉强答应,先别着急,嫂子帮你找去就是。
嫂子和她的妹妹循踪来到杨浦区大东门筷竹弄一带寻找王界银的生身父母。40年过去,几经变迁,恰似大海捞针。无奈中只得求助派出所。翻开泛黄的底册,王界银的生父胡长虹已于1956年去世,生母徐美英,1990年迁出,现住上钢二村。与哥哥的住址竟只有5分钟的路程。
第二天,姐妹俩找到上钢二村某号,进了门,那女主人竟是妹妹同一个纺织厂的工友。小姐妹见面,开门见山:你家早年是不是有个哥哥让人抱养的?那女主人惊讶地回答:是啊,是我四哥!我妈我大哥他们一直在找,找了40年了。
你四哥就是我姐夫的弟弟。现在温州。
三
接到上海当晚打来的电话,王界银被深深震撼了。他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的味道。他恨不能身生双翅飞到上海。他与妻子反复商量,妻子思索道,你一去,妈马上会知道的,她养育你多年,年纪这么大了,经不起折腾。先别去想了,把妈照顾好,有机会再说吧。
但渴望马上见到生母兄妹的苦痛无时不刻咬噬着王界银的心。他无法向养母挑明。望着日趋衰弱的养母,他难以启齿。他的心在两地徘徊。与妻子反复斟酌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妈说要出去几天,到外地开会。归心似箭,40年的距离,他一步便跨了过去。伫立在生母面前,纵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哽咽失声。母亲老泪纵横,唤着他的小名,张开了双臂。
华啊,不是我们不爱你,实在是天灾人祸,迫于无奈啊……
王界银的生父胡长虹,原籍绍兴,是一位富商,思想进步。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开了一间茶叶公司。每年从绍兴收购10万两银元价值的茶叶装船发运美国。号称茶叶大王的叔父在香港生意做得很大,建国初期邀他去香港,胡长虹觉得自己在绍兴有家产,上海有花园别墅和一大帮子女,自己倾向革命,守法经营,生意做得很好,便谢绝了叔父的好意。却不料1949年底,装运大批茶叶的货船在公海上被不明国籍的外国军舰炸沉。他遭到灭顶之灾。预收了一半货款的茶农讨债不成,闹到法院打官司。他被迫卖房还账,还欠下一身债。身为知识分子,手无缚鸡之力,身后有子女张嘴要吃饭。内外交困,又气又急,一次小小的感冒竟发展成肺结核。
为减轻他的负担,他的姐姐带走了二女儿。
四子胡绍华的养母原籍温州,无兄弟姐妹,19岁在上海丝厂做工时,遇到了他的养父。养父已有一子。婚后一直不育的养母,30岁时想领养一个儿子。得知胡长虹的困境,便要求将四子胡绍华过继给她。为防日后反悔,双方办理了收养公证手续。之后,五子也被他人收养,几年后不幸夭折。
爱子如命的胡长虹英雄气短,即使万分割舍不下,也百般无奈,发誓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一定领回被人收养的子女。徐美英既要照顾患病的丈夫和一大帮子女,又记挂着送出去的孩子,经常摸到杨思区塘桥严家宅王家看望金,让王界银喊妈妈,说我是你的妈妈,她是你阿姨。天性使然,王界银与生母非常亲热。病中的胡长虹思念儿子,一定要徐美英去公证处解除公证关系,收回儿子。公证人员劝解道,收养公证已成事实。你要求解除,同样给对方造成伤害。王家对孩子很好,孩子小不知道实情,长大了会把养父母当做亲父母的。这事就算了罢。再三劝说,徐美英只得暂时打消念头。胡长虹病重去世前,念叨着绍华的小名,非要再见儿子一面,绍华的养母闻讯便带了孩子去,举起绍华让胡长虹最后看了一眼。胡长虹抱憾而逝,时年44岁。
徐美英失去了丈夫,日子过得更为艰难。这个倔强的弱女子单独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拉扯子女长大。幸亏子女们逐渐可以帮衬家庭。她仍经常到王界银家与儿子亲热。养父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后来忍不住说,胡家阿姨,你每来一次,走后阿银都要哭上一夜,这样很不好。既然我们已收养,就绝不会亏待他,你把心放回肚子,今后别再来了。徐美英痛苦万分但又无可奈何。几天后悄悄去探,王家已搬走了。
徐美英揪着心赶到王父单位、派出所打听王家的新址,公安同志劝导道,王家就是为避你搬家的,我们不能告诉你新地址,你从此打消念头不要再找了。徐美英哭哭啼啼地回家。后来听说王父的单位内迁到安徽马鞍山,一个妇道人家,无力跋山涉水,束手无策,终日以泪洗面,心中始终没有泯灭寻回儿子的愿望。
胡绍华的大哥胡绍基,1951年1月离家参加革命后,大半辈子在全国各地从事军事、地方航空单位领导工作。无论在什么地方,他始终没有忘记向相遇的一些人打听四弟的下落。曾专程前往马鞍山了解,听说王父已他往,具体情况单位曾受嘱不便透露,只得怏怏而回。但40年来,随着岁月流逝,他对弟弟的思念,历久弥烈。
母亲抚着王界银的肩膀,啜泣道,华儿,我们想了40年找了40年啊。王界银听着母亲的哭诉,完全体谅了父母的苦衷,他默默无言,只是垂泪点头。
四
记挂着养母病情的王界银,4天后便匆匆返回温州。养母已病入膏肓,整日含含混混地念叨着什么,欲言辄止,她一直无法捅破一层薄薄的纸。而生命的迹象已越来越弱,王界银心如刀绞。母亲在弥留之际,终于和盘托出了40年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别怨你的生母,她是个好人,她非常爱你……
四十载胸中块垒一朝倾吐,母亲的脸上露出安详的神色。紧紧攥着儿子有力的大手,老人释然咽下最后一口气。
王界银恸倒慈母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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