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板蔡,家乡八山一水一分田,村在山脚下,大山在村后逐渐直起身子。那一汪水就错落有致地布在村前。
村头远处的远处有泉,泉有几眼无人知晓。水才淙淙冒出,山坳就让开一条窄窄的漕,清澈、透明的水盘山绕石往前流去。快要垂到水面的芦苇纠缠着雨丝柔软地摆拂,水不管不顾醉汉一样摇着晃着向前走,有时候在高处翻个筋斗,粉身碎骨往下跌,有时候在三社水库里躺上十天半月,大多时候在拐弯处打个漩涡儿,玩玩花样,才又醉醺醺打村前流过,恋恋不舍地流入大林水库,流入右江,然后呢,应该流入大海,你说是不是?
河不算宽,横着两座石拱小桥,河床最宽处铺着青石板,中间石板下留个孔让水流过的。一年四季,水总是那么清凉甘洌。傍晚,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牵着牲口挑着谷物柴禾从青石板上过,总是松了缰绳撂下担子,坐在干净透凉的石板上,两脚伸入清凉的流水中,洗洗绑腿带啦、汗衫啦、头巾啦,半大小子的甚至剥脱得清洁溜溜地,打着呼哨,淋淋漓漓洗个够,再喝上几口消消暑气。
几场梅雨刚过,山里石缝缝地窝窝就汩汩地冒出泉水,潺潺流水顺着山沟沟淌成了千百条小溪,汇集到了一起,清浅的小河就挤得满满当当。村子四处散落着大大小小二十口池塘,小的半亩方圆,大的几亩面积。人们扛着铁锨转悠,在河床高处开个豁口,忙半饷活刨垛水草和着泥巴堵堵补补,水就顺着人造小溪流进各自的池塘。这时,卖鱼苗的戴箬叶斗笠,挑着鼓形的防漏篾篓晃悠悠地适时地进村了。篾篓里盛着水,水里黑压压的全是针针细的鱼苗。卖鱼苗的人多结对而行,一到村头就吆喝:“孩芭力嘞----”(卖鱼苗嘞),大人们拿着木盆木桶甚至大碗挤在鱼贩子周围。鱼贩子手脚麻利地舀起一木勺的鱼苗,右手拿根鹅毛把鱼往木盆里边拨弄边数:“三条少两条,七条多两条,六只多一条,四条又少条。”每撂拨两次鱼数正好是整十,一人数鱼,一人统计。这个说要100条草鱼,那个说要300条鲢鱼,鲤鱼也要一些。买鱼的盯着卖鱼的,生怕给少了,说:“再多拨拉拨拉俩。”卖鱼的说:“够了够了,只多不少嘞。”
就这样,鱼苗撒进各自的池塘后,大家又忙着山里牧牛,园里种菜,地里打粮,任鱼儿自个生长,也不打理,也不喂料,两三年后,长不大才怪,有水藻呢,有浮萍苔藓呢,有落叶呢,还有小虾小螺呢。
八月初七八,月亮渐渐地丰盈起来了,人们就开始开塘放水。眼看着池塘的.水低下去了,低过洗衣服的石板,低过摸田螺的石缝,低过放鱼探子的地方,一轮圆月明晃晃地悬挂院子上空的时候,八月十四就到了。
八月十四鱼生节,那是我们老家板蔡的传统节日。明朝嘉靖十年,老祖宗蔡G福孤身一人从福建打水路来到这里落脚,或许是骨子里仍残留着沿海人的鱼腥味,食鱼的天性促使他的子孙依着原始的农具和蛮力,在村角,在山脚,在田边镐刨、锹撬、锄挖、肩挑、膀扛,筑堤拦水,凭着坚强的毅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愣是为后代留下了大小二十口方塘。于是,不知是哪一位先人立下规矩,每一年的中秋前一天八月十四,定为板蔡的鱼生节,宴请嫁出去的姑娘。至于哪一年,谁也说不清,我爷爷的爷爷也是这么过来的,这传统节日就一直沿承下来。
十三夜,男人们就睡不着觉了,乘着月色看看鱼塘的水放低了没有。鸡才叫头遍,女人们就得起床,把生米粉和水捏成足球大的团,下锅煮熟近寸厚的外皮,放石臼里,婆婆媳妇轮番舂,汗水湿透了衣衫也挂满了脸……待十来二十斤的榨粉从热锅里打捞上筐,天也就完全地亮了。
十四一大早,无论天气好坏,男人们两杯烧酒下肚,着一条裤衩提着鱼网扛着竹竿就下水,两人拉网,两人在边上用竹竿打水把鱼儿往网里赶,从东头拦到西头,鲢鱼鳙鱼鲤鱼就都挤挤挨挨地被赶到网里,隔年养的鱼是逃不出厄运的。草鱼仗恃着几斤蛮力,横冲直撞,有时腾空而起越过鱼网,投入渔者身后荡漾的水面。逃不了的几只大手紧紧逮着了,往岸上一甩,任你有多大的本事也只有惊慌失措张开大嘴喘气的份儿。岸边早围满了老老少少,站在岸上指指点点,都兴奋地叽叽喳喳。塘鱼上岸后,家家户户二三十斤地往家里抬,鱼生节在鱼腥味中酝酿了。
客人们便提着月饼水果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路旁停满各式车辆,也有徒步走来的,似赶庙会,更像万人盛会。当然,来的不仅仅是姑娘姑爷,也有老姑老表的,姨妈大小舅的,凡沾亲带故的都来了,不沾点儿亲的也来了。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来了一年,来年再来就是亲人了。九姑两口子从旺中开拖拉机一路上来一路喊话:“六姐,八姐,去板蔡吃鱼愦畈淮畋愠蛋。俊崩霞胰斯苡闵小坝泖保鞘亲罟爬系慕蟹āP×执罅值牧冒斯妹蔷屯献抛ё藕⒆由狭送侠灿胁蝗鲜兜模等グ宀坛杂泖叮突岽罡鏊陈烦担吒咝诵说乩戳恕I踔猎都尥庀氐囊泊殴靡戳耍庖惶欤唤鼋鍪怯闵冢彩枪媚锞奂眨灰挥刑齑蟮氖虑椋蕹鋈サ睦瞎谩⑿」妹牵胨⑺⒌卦凭郯宀蹋甲呒掖В兀缺人姆蛐鏊暮⒆庸裕鹦鸲鼻橐瓯鸷笙嗨肌
孩儿们到荷塘里采回大把荷叶,女客人给女主人打下手,挑水择菜洗碗筷。男客们索性甩掉衣服露出膀子,刮鱼鳞剖鱼腹斩鱼头切鱼片。大盆子盛鱼头,大盘子铺鱼片,清蒸五柳鱼、酸笋鱼头汤、葱头炒鱼片……活脱脱一出百鱼宴。鱼生,是这个节日的主打菜,鱼片切得薄如蝉羽,也有两边连起来的,像振翅欲飞的蝴蝶,鱼生料很考究:炒芝麻蒜米花生油、糖盐醋姜丝椒葛叶,和着碎碎的红辣椒。鱼生片沾上料儿,味道那个鲜那个美哟,恨不得连自己的舌头一起吞掉。娘们带着小孩,边吸着榨粉,喝着饮料,品着鱼,边谈论些芝麻烂事。爷们没一阵子便吆三喝四地较着劲儿行拳猜枚,主人忙着把大壶大壶的米酒提回来,往往是客人在这家吃了半拉又被那家拽了去。你可以尽情地吃喝尽情地吼,那才叫热闹才叫酷。
这一天可就忙煞了女主人,胡乱拔拉一碗米粉,又忙着用荷叶包上榨粉鱼生片,外加两个月饼,若是至亲或深交的,再添上一尾活草鱼,让三姑六姨带回去,客人也不假意推辞,年年如此,心照不宣,好让家里没来的也尝尝鲜。
傍晚,吃了半天闹了一天的客人们陆续上路。这时,马路上最热闹,手拉手,醉眼看醉眼,说不完的客套道不尽的热乎,和和气气,亲亲热热,叫一声阿哥明年中秋再见。酒尽客散,小村又独自静静地卧在融融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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